『媽媽，若這是妳愛我的方式，我能否說「不」？』－《母親的模特兒》
看這本書之前，我就知道這是個虛構的故事，看完之後，我更確定這只是個虛構的故事，即使它是作者受到美國攝影師Sally Mann在1992年發表的系列作品而延伸的寫作靈感，但作者只是揣測照片中「情境」，並沒有實際訪問Sally Mann的兒女；老實說，即使這本書在描寫情感、心理、成長等內容十分精采，但距離攝影師作品的真實原意過遠的小說設定讓我難以喜歡這本書，原因是我曾在研究所期間，曾花了一整個學期的時間研究Sally Mann，而當時探討的攝影集，也正巧是這本書取材的《Immediate Family》，我曾以「母性」以及Sally Mann的「攝影創意」分析過這一系列曾引起爭議的攝影作品，但這本書所探討的議題也讓我激起了一些不甘心，身為Sally Mann的粉絲，我想用我的方法再說明這一系列作品，而這些詮釋正是我不喜歡這本小說的主因。
Sally Mann（1951－）在當代美國藝壇可謂炙手可熱，自從她在1992年春天，於紐約Houk Friedman Gallery，展出以一子二女為拍攝對象的照片，並出版成攝影集《Immediate Family》，便霎時成為爭議的焦點。Sally Mann以優秀的攝影技巧捕捉子女的暑期生活，由於其中經常出現官能性兒童裸體，並夾雜一些受傷或意外的描繪，於是被外界詮釋為性慾、戀童與暴力的影射，使其成為1990年代文化界檢驗母職、童年與再現的爭論焦點之一，但Sally Mann因作品驚人的美學成就與內容爭議性而獲得商業成功，數不清的展覽邀約、收藏訂單與媒體批評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自1979年開始，Sally Mann的兒子Emmett與女兒Jessie和Virginia相繼出生，使其沒有餘裕再到荒野拍照，因而轉向拍攝肖像。Sally Mann的肖像攝影主要有兩大系列：一為以雷辛頓週遭的年輕女孩為拍攝對象，捕捉其青春期的身體變化，並在1988年出版為《At Twelve》攝影集；另一系列為其以自己子女的成長作為創作題材，代表作收錄於1990年出版《Immediate Family》攝影集。
Sally Mann幾乎只在孩子放暑假時拍攝他們，場景為離家車程二十分鐘左右的避暑小屋附近。這座沒水、沒電、沒窗戶的林中小屋，以及周圍400畝的農場，為Sally Mann與其兄弟共同繼承的家族遺產。三個小孩經常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屋，以及附近原始的鄉野與Maury River，度過南維吉尼亞州黏濕的夏天。Sally Mann的作品記錄了孩子們多采多姿的童年暑假生活，場景可能是小屋、床上、陽台、院子、草地、林野、河中、岸邊等等，他們經常裸露美麗的身體，或是穿著簡便輕鬆的夏衣，沉浸在童年遊戲、幻想、小憩與午睡的世界，偶爾穿插一些鬧情緒、挑釁、骯髒、被蚊蟲叮咬、流鼻血的戲劇。Sally Mann曾指出自己的創作意圖乃在紀錄「三個充滿感覺的兒童的故事，非常聰明的與（不謙虛地）十分出色的小孩，過著相當美好的生活－非常自由、非常開放、非常自然的生活。」
Sally Mann雖想藉捕捉在原始的鄉野中無拘無束的孩子們，傳達文化中將童年時期視為天真自然的理想，可是卻擦槍走火地捲入當代美國關於兒童色情、母職、再現與檢查制度的爭議漩渦中。有關Sally Mann的重要文獻，大多圍繞著其兒童形象是否有色情或虐待傾向上作文章，反映了對童年定義極端焦慮的時代氛圍。
首先，以Mary Gordon為代表的一些藝評家，對Sally Mann的兒童攝影充滿義憤，抨擊其製造美學化兒童性慾與暴力的意象。藝評家們認為Sally Mann以絕佳的構圖、曝光與沖印技術，戲劇性地捕捉兒童身體的誘惑性，展現親子之間流動的愛慾幻想，並戲耍一些與傷害、甚至暴力有關的意象或影射，此外更指責Sally Mann作品中小孩的表情與動作暗示性愛的邀約，成為大人性慾化的觀視焦點，罔顧母親（攝影家）與弱勢的子女（拍攝對象）之間不平等的權利關係，並指Sally Mann的超凡絕技淪為剝削子女的手段，這樣的不當企圖將危害小孩情緒的成長。Sally Mann的兒童攝影所引起道德恐慌，還造成宗教衛道份子以兒童色情的指控，帶領警方臨檢其攝影展覽。
Sally Mann早在《Immediate Family》的序文即清楚地表達，這些照片展現了其與子女範圍相當寬廣且複雜多面的欲望：「我們編造著成長的故事，它是複雜的故事，有時我們試著呈現偉大的主題：憤怒、愛、死亡、官能性與美，而且我們不懼不羞地道出全部。」此外，Sally Mann還指出拍攝那些與傷害、暴力或死亡有關的兒童意象，事實上展現了天底下所有悉心呵護子女的父母的共同心情，他們對孩子們的安全有過多非理性的恐懼：「我愈注視兒童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愈成謎且滿載危險與失落。那正是拍照的原因，在某個點，妳只是惦量著危險。」Sally Mann對自己作品的詮釋得到不少迴響，許多藝評家一再熱心替其辯護。藝評家們或是主張Sally Mann所拍攝的種種兒童影像，可能會激起複雜多變的幻想與欲望，因而打破了歷史、社會與文化上對童年的既有認識；或是強調Sally Mann以相機記錄一些親子之間最有力量的情緒，包括母親對子女官能性身體的讚頌，以及對她們易受傷害的憂懼，那些只看到被剝削的裸露兒童的人，應該質疑她們的、而非攝影家的現象；或是認為Sally Mann的攝影彷彿編織了童年的仲夏夜之夢，孩子們在愛與信任的氣氛中，有時直率地享受各種官能性經驗的愉悅，有時無拘無束地探索與親近自然，有時將日常事物轉化成冒險與想像故事的道具，有時與各種年齡的親人密切連結，充分地享有美好奇異又豐富多采的童年生活。
藝評家在為攝影家爭取再現兒童裸體的權利之時，也經常援引Sally Mann的作品為重要實例。在美國當代社會中，兒童裸體成為爭議的創作題材，從1984年開始，美國聯邦政府訂立兒童色情法，規定再現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之時，禁止「性器官的色情（lascivious）展示」，最多可處十年徒刑。相關兒童保護法令的出現，使得一些拍攝兒童裸體的專業或業餘攝影家，惹上製造與傳播兒童色情的爭議或訴訟。追究其因，主要為攝影媒材的寫實力量，憂心者認為傳播與消費兒童裸像，恐怕會鼓勵愛慾化兒童的風氣，甚至刺激戀童或虐童的行為。藝評家的辯護則主要集中在兩大方向：首先，相關法令對在描述兒童色情時，用詞相當籠統、曖昧與含糊，缺乏精確的定義，舉例而言，何謂性器官的「色情」展示？「色情」這個含糊的形容詞並沒有清楚的定義，尤其，兒童裸像可引起多樣的主觀想像與慾望，無法狹窄地化約成色情的意象；其次，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明令保護言論自由，攝影家的創作是「言論」而非「行為」，應該在第一修正案的庇護範圍之內。兒童色情指的是對兒童身體的性侵犯與淩虐，防止它唯一有效的方式，為對「行為」的禁令與懲罰，而非對「言論」的妄加解讀與打壓。藝評家們認為，Sally Mann的兒童攝影在1990年代受歡迎的原因，正在於對禁忌題材的大膽檢驗與直接對質，使我們瞭解以「言論」來表達對子女的種種慾望與感受，為雙親所擁有的政治權力。此外，藝評家也強調，Sally Mann的作品並非傳統紀實的家庭攝影，而是充滿了虛構的劇場性與表演性，從今日的道德氣氛與法律條文出發，將Sally Mann的作品視為紀實攝影，並加油添醋地推測她的家庭關係，根本是誤導的詮釋。
以上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在這本小說之外建立另外一個觀點給讀者或是觀看這系列攝影作品的觀眾，不得不說這本書的作者非常聰明，會想到要用Sally Mann的作品來發想小說，因為無論如何它始終會是個話題，但作者始終沒有從真正攝影作品中的女兒著想，尤其當我發現Sally Mann的女兒在童年被拍下照片，但隨著成長而離開家庭也離開照片後，卻又在2004年Sally Mann的特展中，出現了當年女兒長大並已34歲的身影，那種離開照片等同於離開母親，卻又在成人後回到母親身邊、回到照片裡頭的過程，就是Sally Mann攝影藝術中最核心的討論重點－母性，而從這裡也可以解答作者書中主角的問題，如果這就是Sally Mann愛女兒的方式，她真正的女兒不會說「不」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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